《造谣吗?包传播,包售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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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岄已起身向外走去,星星的光辉落在她肩头,照亮了那些细碎的绿松石。
白岄抬头看向夜幕,距离上次观星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,如今的夜幕上正挂着明亮的参宿和橙色的毕宿,团团的昴宿外笼罩一片云雾般的影子,西侧的地平线上,青白色的天狼正缓缓升起。
原来又是初冬了。
河水宽广,将西土和中原相隔,唯有隆冬时节部分水面结起坚冰,西土的兵卒战车才能快速渡过河水,进攻殷都。
武王到了她的身边,“巫箴当真能沟通神明?”
“王上不想问天命吗?”白岄并未回答,在殷都从来没有人怀疑巫师能够沟通神明,他们只会认为神明对祭品不满意,不想理睬地上的臣民,周人的思路确实奇怪。
武王抬头望向夜空,初看只能望见最明亮的那几颗,看久了才发现那些较暗的视野内,满目满目都是密密麻麻的星点。
他忽然觉得有些眩晕,不由扶住了身前的栏杆。
周公旦不知何时出来的,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。
白岄从夜空收回视线,今日的星象平稳,群星在自己的轨道上循行,无一脱序,然后她借着星光细细打量了武王,问道:“王上为噩梦所扰?”
她的猜测是对的,噩梦,惊醒,然后是彻夜的难眠,或是再度陷入噩梦、惊醒的循环。
这一切皆来自于多年前的那次殷都之行。
武王并未回答她的话,只是道:“听闻摘星台高至百余尺,常人若从其上跃下,恐怕早已身死。”
这里是当初文王为观星所筑的灵台,虽未能亲见朝歌的那座高台究竟高至几何,但能以“摘星”为名,想必绝不会低于他们现在所处的观星台。
虽然巫祝并不算常人,但毕竟也不是飞鸟。若说她当真能呼唤风神前来相助,他们都是不信的。
“王上很想知道吗?”白岄侧过头看着他,然后抬手指向天幕上的星星,宽大的衣袖从她手臂上垂下,描摹出夜风的形状,“今夜星光动摇,月有白晕,主明日有风,风从东方来,当携雨。”
她是巫,观察天象,记录星图,同时预测天气。
什么时候起风,什么时候下雨,进行细致的观测和推算后大致是可以掌握的,千百年来,这是巫师之间的隐秘,他们自有一套方法得出更精准的结果,甚至能用些巧计适当干预天气,但不会宣之于众——于是不明真相的人们将那些东西称为“神迹”。
周人似乎并不笃信巫师能够通神,她翻阅了上任大巫鬻子留下的手札,关于巫术与祭祀的记录很少,大段都在阐发天地之理、为政之道。
太庙之中还留存有文王卜筮所余的甲骨、蓍草和他亲手刻下的卜辞,但武王继位后便仅仅举行岁时祭祀,那些祭祀相较于商人的祭祀来说流程太过简单,显得对神明不敬。
武王露出了笑意,脸上稍显生机,“果然是故弄玄虚。”
所以哪里有什么神明和神迹呢?就像那些人为操纵所得的兆纹,从始至终都是巫师们的小把戏罢了。
白岄有些好奇地看着他,商人的确很信奉神明,但她也见过许多远道而来的方伯和诸侯,他们起初并不信神,或是不认可商人的宗教,但当他们被商人的武力折服、亲眼见识到“神迹”之后,在恐惧和绝望中他们会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神明能救他们于苦难。
到那种时候,不管是他们自己的神,商人的神,或者是山川、日月、风雨,哪怕是鬼魂、精怪,什么都好,都会成为他们的希望。
她从宗庙中遗留的卜甲记录中能感受到,文王也曾面对那样的恐惧和绝望,但他最终在卜筮中得到了安慰和解答。
“既不信神明,为何还会恐惧?”白岄问道。
“起兵翦商,我等并无恐惧。”武王答道。
“册封周方伯的祭典,武王与周公也曾出席?”白岄观察着他们的面色,冷不丁道,“食难下咽,面色少华,乃至噩梦缠身,夜不得寐,是远来的方伯和诸侯们初次出席人祭后的常见病症,一般认为是由恐惧而起。”
武王不答。
周公旦深深吐出口气,道:“剥皮沥血,剖心剔骨,乃至以人脂烧燎祭天,如此暴行,不该恐惧吗?”
“不过是祭祀之道,因循旧制,并非暴行。”白岄低头看着自己缺少血色的手,那上面曾沾满了人牲的血迹,鲜红、温热、黏稠,与用于献祭的畜类并无不同,“人亦如此屠杀牛、马、猪、羊、犬、鹿,以献上天,何曾畏惧?”
“巫箴是巫,居于宗庙,受民众敬仰,商王厚待,岂能理解凡人的恐惧?”周公旦又道,“如若你从主祭变为人牲,易地而处,还会如此无所畏惧吗?”
“以巫师祭天从来都是常事。”白岄的声音仍然平静,将让人心惊胆战的话说得仿佛明天的天气,“太公没有说起吗?我之所以跳下摘星台,是因商王要以女巫为祭,联络神明,女巫多是被烧死、或是活埋进祭坑,当然也有砍下头颅的……如果不想要那样死去的话,就只能试试跃下高台,会不会有一线生机。”
她的脸上没有表情,但语气轻松得很,几乎是带着笑的,像在说一场短途的旅行,似乎被那样杀死之后真能去到天上的世界侍奉神明。
死亡于商人而言,或许只是他们不息迁徙中的一场旅行,目的地便是神明与祖先所聚的天上。
离奇、可怖,无法理解,令人胆寒。
走下灵台,白岘迎了过来,扬了扬手中的竹片,“姐姐!你回来啦,我今天有好好地记录星图,你要不要夸夸我?”
“那你看出什么了?”白岄将竹简拼起来看看,“参宿三星的距离不对,你明日再看。”
“哦,我觉得我已经测得很准了啊。”白岘扁了扁嘴,没精打采道,“我看到天狼从今天起升上夜空,叔父说,那是主兵乱的凶兆……”
他正准备拉着白岄往回走,这时才发现她身旁还有一人,借着星光打量了一下,疑惑道:“你是谁啊?看起来面色好差。”
白岄唤他:“阿岘,你去将兄长记载了医术的简册取来。”
>“哦……这么晚了,拿那个来做什么?”白岘嘀嘀咕咕地往回走,忍不住埋怨道,“天都这么黑了,也看不清啊。”
“那少年是你弟弟?”周公旦打量着白岘,他与白岄全然不同,不,或者说,他与那些所谓的巫祝们全然不同。
“是我亲弟,若我身死,由他继承‘巫箴’之号。”白岄看向白岘耷拉着肩膀的背影,白岘尚未成年,少年心性,沉不住气,实在不像能继任巫箴的样子,但她的语气也未见什么烦恼,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,“阿岘一心寻求医道,轻慢了为巫之业,族中长者多有不满。”
“你是故意将他支走?”
白岄点头,“周公随我来此,似乎有话要说?”
“太史应当已告知于你……”周公旦有些踌躇,他不知该怎样向白岄提出,因此委托辛甲代为告知,但辛甲回报说白岄当时并未表态。
他们将她找来,为的是对抗商人的宗教,她身为殷都的主祭,那是她所熟悉、擅长的东西,只有身处其中的她才知道如何去毁灭它。
可是,白岄的态度在他们看来非常暧昧不明。
毋庸置疑,她确是商人所认可的优秀主祭,视血腥的祭祀为理所当然,即便自己差点成为祭品,仍没有丝毫怨恨与恐惧。
要劝说这样的女巫为了他们去覆灭她一直信仰的神明们,真的可能吗?
可她是唯一一个离开了殷都的主祭,除了寄希望于她,目前也毫无他法了。
“原来是为了太史那时说的话。”白岄几乎是想都没有想,答道,“我本就是为此而来。”
没有想到她这么容易地答应了,周公旦几乎以为自己错听,“……这也是你所谓的天命?”
白岄带了些敷衍的语气,“这样说也可以。”
“巫箴,你真的明白……”
“我明白。”白岄转过身,看着他,一字一句道,“我来此,成为周王的大巫,所为的,是翦商,禁绝人祭。”
白岘去而复返,听到她这样说,惊喜道:“姐姐说的是真的吗?人祭本来就很可怕啊,我和兄长也不喜欢,就像葞他们,不是和大家都是一样的、活生生的人吗?怎么能下得去手啊?不过离开殷都姐姐也就不用再做那些事了吧?我听说西土没有这样的祭祀。”
白岄瞥了他一眼,道:“我知你一向不喜祭祀,但是阿岘,你以为兄长教给你的那些医理是怎么来的?你是怎么知道内脏所处,经脉所向的?”
那都是在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血淋淋地剁碎肢体、剖开肚腹的过程中,慢慢总结归纳而来的啊。
白岘垮下了脸,抱着记载了医术的简册,似乎手中有千钧重。
“禁绝人祭,并非易事,也绝非值得欣喜之事。”白岄留下这句话,径自离开了。
这五百年来,被奉为核心的人祭,早已盘根错节,与殷都、巫祝们、整个商人的部族、甚至所有使用了商人文字的人们,全都密不可分了。
想要一一剥除,必须忍受剔骨剜心之痛,也未必能够成功。
(本章完)